第十一章 咸宜庵(第2页)

 军汉中为首的径直闯上宴席,庭院中本有琴师抚曲美人歌舞,当即被他吓得如鸟儿四散。他自个儿到不以为意,带着醉意,大笑着向席上叉手问

 礼。

 席上有老者笑骂:

 「你这纨绔!高僧当前,怎能如此浪荡?!」

 军汉回道:「恩师莫气。您老不知,我在下头捉住些有趣儿的玩意儿,特意带来给诸位取乐。」

 他口中的「有趣儿玩意儿」当然就是众鬼。

 听他此言,众鬼中有松一口气的,譬如两个货郎,他们贫贱惯了,贵人不要钱不索命,不要壮丁,也不要女子,只不过要自个儿扮丑取乐,实在是邀天之幸。

 有愤懑不平的,譬如三个秀才,他们小声嘀咕着:「我等虽沦为孤魂野鬼,又岂可为猖优之事?!」

 反倒是黄尾,奇怪得紧,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嘴里念叨着「亏了」、「不划算」。

 等到军汉招手示意,不需催促,他整了整衣裳,越众而出,向席间主人双手合什问道:

 「无尘识得故人么?」……

 宴席的主人无尘是一个极漂亮的年青和尚。

 他身边陪侍的女尼已然是极少见的美人了,气质清冷,容颜迤逦,但相较无尘,却仍逊色几分。

 然漂亮如此,但无尘身上绝不见女态,就像是……就像什么,李长安也说不清楚,毕竟他对男色也不感兴趣。

 无尘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手持一枚柄折扇,原本斜依在软塌上,带着微微的熏醉含笑看着席上种种。

 待到黄尾上前。

 他才稍稍起身,蹙眉凝望过来,许久,终于展眉。

 「善均?黄善均?!你可是善均师兄?」

 那节帅脸上的驼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削减下去。

 他酒醒了。……

 「师兄与我有几年未见了?」

 「已有五六年。」

 「身在幽冥,可还安好?」

 「承蒙挂念,一切安康。」

 短短几句,听得那军汉心乱如麻。

 谁能想到,一个獐头鼠目的毛脸鬼魅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无尘和尚故交,听话语还颇为亲厚。

 他才暗道「苦也」。

 「师兄半夜来访,所谓何事?」

 「被这位将军叫来,为客人取乐而已。」

 无尘的目光转向他。

 「节帅,确有其事?」

 话语里虽不带半点愠怒,却让被称作节帅的军汉如芒刺在背。

 但他虽长得粗鲁,却有几分急智。

 「好叫大师知晓,此乃我家乡习俗。凡是开席而后入席之人,都需表演节目取乐诸客,以作赔罪。」

 他又对黄尾语气生硬道:「我久在军中,言语无忌。若有冒犯,他日必有赔谢。」


 黄尾只说「不敢」,闭口不言。

 无尘见状作出疑惑的样子问席上那老者:

 「贫僧孤陋寡闻,敢问相公,确有此俗?」

 老者睁眼说:

 「都是乡间鄙俗。」

 无尘听了摇头失笑,摆着手中折扇,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相公此言差矣,贫僧倒觉得此俗甚妙,能为宴席平添许多乐趣。」

 「只不过。」

 话锋一转,向那节帅:

 「善均师兄固然是后入席,但节帅不也是后入席么?按照顺序,应当是节帅先行表演才是。」

 节帅白下去的脸皮立马又涨得通红,却不敢发作,拿目光询问上席老者,老者冲他微微摇头。

 他于是把一只手藏在身后,紧了又紧:「可,某善舞剑。」

 「舞剑?」

 无尘折扇轻点几案。

 「贫僧早年曾

 有幸观薛大家舞剑,端的是矫若惊龙,可现在想来,剑舞固然精彩,但与其是女儿身也不无关系。以柔弱之身操阳刚之舞,才是最绝妙处。若换上男子来舞剑,反倒没那般滋味。」

 「有了!」

 他抚掌笑道:

 「节帅是猛士,不如跳舞如何?我听闻相公家中舞姬尤善柘枝舞,遗憾无缘观赏,不若就请节帅跳一曲柘枝舞?!」

 那节帅的拳头快捏出血了,最后:

 「大师有言,敢不奉命。」

 「好极了。左右,还不为舞者梳妆?」

 一群舞姬娇笑着围拢过来,不一阵,又散开,留得那节帅已大变模样:傅了粉面,抹上胭脂,贴了花钿,插上步摇,头上挂上个小铃铛,不晓得哪个还给他塞了一把小圆扇。

 「甚妙,甚妙!」

 无尘忍着笑,冲黄尾眨了眨眼睛,然后又对那老者说:

 「有柘枝舞,怎可无柘枝曲,不如请相公……」

 老者一点不作迟疑,爽快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而后要来一面手鼓,当场敲起曲乐,那节帅也应和着节拍起舞。

 节帅生得五大三粗,柘枝舞的动作却又极尽柔媚,二者撞上,实在教人忍俊不禁,但因顾忌两人脸面,席上客人都苦苦忍耐。

 直到那节帅跳到某个「回眸一笑」的舞姿,那戟张的胡须,粉嘟嘟的脸蛋,红通通的嘴唇,从圆扇后头递到人前,一下教人破了防。

 一时,满座皆笑。

 欢笑里,老者意态从容,节帅面色铁青,也有人忧心忡忡。

 托黄尾的福,无尘让众鬼与小尼姑拾得都入了席,扎堆坐在宴席最下首,靠近牌坊的位置。

 而忧心之人,或说鬼,便是秀才中最老成的一个,他姓卢。

 席上都在笑,唯独卢秀才闷闷不乐。

 「那位无尘大师称呼这两位相公、节帅,相公是尊称宰相的,节帅是尊称节度使,今日他们受到如此屈辱,来日势必迁怒我等,介时又该如何是好?」

 旁边:「兴许只是僭称。」意思是把吊毛称作靓仔。

 「不然。」

 他指着场中两人。

 「你看那节帅腰间玉带,分明是军中大将形制。你再看那相公腰间所配,那是金鱼袋!两人纵然不是宰相、节度,也定是官高显贵无疑。」

 痛心疾首。

 「黄兄,你孟浪了!」

 黄尾自打落座,不停地向邻近作揖鞠躬,一副市侩低伏做派,但此时嘴上却回道:

 「咱们都是鬼,何必太在意活人的官府?就算是皇帝的圣旨,也比不了道长的黄符。再说了,我若是为了不被那节度迁怒,而拂了无尘的兴致,岂不是为了一个侮辱我的弱者,而去得罪一个帮助我的强者?」

 卢秀才无言以对。

 说话间,舞曲落幕。

 老者淡然道了一句献丑。

 那节帅却找了个由头冷着脸离席而去。

 经过牌坊时,看也没看黄尾与众鬼一眼。

 想来,他并不憎恨李长安们,就像人不会去恨一个物件,哪怕曾不慎被物件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