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解冤仇(下)(第2页)

 钩刃在雾中高高举起,再度重重落下。

 长剑仍深留尸中,教蓑衣人须臾难以取用。

 更糟糕的是,尸体死沉沉压在身上。

 他没法躲闪。

 也没有躲闪。

 眼见着钩刃要抹到脖颈,蓑衣人并指作诀,立于唇前。

 浑浊雾气中,被扯碎抛飞的蓑衣破片间夹杂着半个同样被割破的褡裢,些许黄纸从中飘出来,正微微浮出红光。

 怪笑戛然而止,鬼使将将散去身形。

 便见火焰团团炸开,将雾气煅烧得通红。

 灰烟在火中滋滋作响,火光透进去,竟将这只恶鬼打回实体。

 它终于显出原形。

 它身形瘦削而长,却佝偻着看来比常人还矮,披着一件鸦羽编成的斗篷,两把钩刃长长探出来。

 其面孔怪异而丑陋,极狭长的脸上生着一只巨大而勾曲的鼻子,稀疏的乱眉下,细缝样的眼睛闪着阴毒的光。

 慌张盯着前方。

 下一刻。

 一道身影劈开火焰,飞扬的烂蓑衣拖着点点火星四溅,长剑裹挟青光,譬如飞虹。

 鬼使神情愈发惊惶,想要退入雾中,动作却没由一滞。

 目光下瞥,一道黄符正贴在钩刃上,徐徐燃烧。

 那是一张“束鬼符”。

 双方角色已瞬间完成转换。

 鬼使双眼极力张开,脸颊随着长剑逼近,点点颤抖,点点扭曲,最终……咧嘴一笑。

 长剑贯穿笑脸。

 鬼使身形片片破开,化作烟气,再度散入雾中,留得半张“束鬼符”无用飘落。

 火光熄灭,怪笑声伴着雾气再度重来。

 蓑衣人抽身疾退至庭中大树。

 纵身跃出浓雾,站在了高高的枝干上。

 脚下,浓雾深积庭中如一池浊水,鬼使的影子在其中忽隐忽现。

 刺耳怪笑在周遭回荡。

 “都说瞎子最狠,哑巴最毒!果不其然。小老鼠,本使好心陪你玩耍,你却尽耍心肠。明明猜中了本使的跟脚,偏偏佯装不知,要算计于我。”

 话语带着浓浓的戏谑。

 “没错,本使确系‘魇死鬼’得道。”

 …………

 《石镜记》卷十五:郑益,广陵人,时任南川令。某日,卧官舍,梦黑袍高冠者,貌甚丑恶,叱骂入室,以铁索缚益颈,鞭挞若牛马,数日不绝。益心知为怪,遍请僧道,诸法不能禁,折辱愈甚。益不堪苦楚,阴使家仆秘访高士,得一土巫,曰:“此怪名为魇死鬼,乃梦中惊死之人所化,余气半在人间半在梦中,所以能辟世间百物,唯独畏光。”

 又一日,怪再来作祟,益见黑气如柱穿屋而入,直扑口鼻,乃大呼,于是仆从四出,大张火烛,以光烛,以光沃怪,顿显形状。土巫遂登楼,以桃弧棘矢射之,见黑气萎地,不复作祟。

 …………

 站在树上,才惊觉雾气在不知不觉间已高涨到了古怪的程度。

 好似江潮倒灌,浊水淹没了钱唐,举目四望,周遭只余高高低低的屋檐沉浮在淼淼的水面。

 月光照不清“水”下凶危。

 蓑衣人只能凭着鬼使一刻不停的聒噪,勉力寻找它的方位。

 “小老鼠端的狡诈,可惜是个半调子,只晓得‘魇死鬼’,殊不知凡‘魇死鬼’入道,三百年可不避火光,又三百年可不避月光,再三百年日光亦可不避。我等鬼类,皆习太阴炼形之法,吞吐月精,五百年复生血肉,再五百年,练得身如精铁,刀剑水火不伤。”

 “你先前见本使一身铜皮铁骨,便该晓得,本使已得道千年,已是世间万物难伤。”

 话声在四下回荡,蓑衣人也紧紧盯着周遭浓雾。

 忽然。

 脚下突兀显出一团黑影,在眼前猛然放大。

 鬼使譬如捕食的鳄鱼,霎时冲出“水”面。

 蓑衣人急急挥出剑去,鬼使身躯登时一分为二,却继续扑上来,那裂开的面孔犹自狂笑,几要贴住蓑衣人的脸来。

 “你的剑,你的符,都奈我不得!”

 蓑衣人悚然惊退,随即攀枝向上,要远离“水面”,同时掷出几道黄符,缀着下潜的鬼使射入浓雾,在“水”下炸开。

 那雾果然古怪。

 稠如油,沉如沙,符火被牢牢裹在里头,只有些许光与声遗漏出来。火焰烧不穿,月光照不透。

 蓑衣人凝望这一幕,好似陷入沉思。

 但在这短短的功夫,滚滚雾气竟再度上涨,逼得蓑衣人不住向上。

 眼看要逼上树梢,再无处可躲。

 蓑衣人忽而循着鬼使声音来处,再度掷出数枚黄符。

 火光炸开,隐隐显出鬼使所在。

 他立马朝着相反方向飞身而去。

 在那边,大树长长的枝干伸展,梢头对面是厢房半浸在雾中的屋脊。

 可当他跳上梢头,未及跃身。

 “小老鼠。”

 鬼使驾驭着雾涛冲天而起,横隔在树干与屋脊之间。

 “游戏还未尽兴,你想去哪……咦?”

 却是蓑衣人迅速折身,脚步一点,斜飞而出,和身撞入了正堂。

 鬼使怔了稍许,笑声越发刺耳。

 哪里有比猎物慌不择路更教人兴奋的呢?

 它振动斗篷,鼓动雾气盘旋,而后俯身同样冲入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