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6章 游京(第2页)
杨炯抬眸望去,见她梳着双环望仙髻,整个人恰似一尊精雕细琢的金丝瓷偶。唯有那双眸子冷若寒潭,眼底迸射的寒光,恰似碎冰般锋利。她每挪动一步,裙裾下的银铃便发出细碎声响,本该是春日游赏的雅致清音,此刻却如同禁锢猛兽的锁链,拖曳在青砖地上,说不出的森冷诡异。
“松开她。” 杨炯话音刚落,屠稔稔便踉跄着扑向石壁。染着丹蔻的指尖在墙面上抓出数道血痕,整个人如抽去脊骨的灵蛇,顺着墙根缓缓滑坐下去。散开的裙摆间,缠着金缕的袜口渗出暗红血迹,显然是旧伤崩裂。
老嬷嬷慌忙塞了枚药丸进她口中,屠稔稔喉头剧烈滚动,涣散的瞳孔渐渐凝聚。她扶着墙缓缓起身,那模样如同一只垂死的困兽,目光如刃,死死盯着杨炯,周身再无半分初见时的鲜活气息。
杨炯恍若未见,伸手搀过她的胳膊,举止亲昵得如同恩爱夫妻,就这样携手步出了牢房。
屠稔稔心中恨意翻涌,直欲将眼前人千刀万剐。
数月前老班主故去,她才惊觉自己并非无名无姓的 “二妞”,而是唤作屠稔稔,表字观禾。这名字如同一束光,曾让她欢喜许久,却不想自此坠入更深的深渊。
屠稔稔自小在戏班摸爬滚打,她早明白美貌既是利器,亦是祸端。寒来暑往,她总在练功房里熬到月上中天,任班主的藤条抽在脊背,也要将水袖舞得翩若惊鸿。待到出落得亭亭玉立,觊觎她美貌的登徒子蜂拥而至,幸而她靠着一身武艺与积攒的名声,在苏州城挣得一方容身之地。
可当得知自己身世后,她只有迷茫和不知所措。
杨炯身为镇南侯,梁王府更是大华第一豪门,而七月初七他与宸公主大婚的消息早已传遍天下。她一个戏子,又怎敢生出非分之想?
可世事无常,老班主一走,地痞流氓轮番上门滋事,往日客客气气的衙役也换了嘴脸,变着法子刁难戏班。
起初她只道是求财,后来才惊觉,他们竟想掏空戏班多年积蓄。待发现暗处多了许多陌生高手监视,她才明白,有人动了杀心。
屠稔稔虽未读过多少圣贤书,可戏文里的忠奸善恶却记得分明。思来想去,唯有梁王府最有动机如此做。毕竟留个戏子未婚妻,于这钟鸣鼎食之家,岂不是天大的丑闻?
为求一线生机,她只得奔赴龙虎山。
一路上暗杀不断,幸而那些刺客武艺平平,倒也让她有惊无险地到了山门。
龙虎山的天师们听闻她的遭遇,对她疼爱有加,更助她入了青莲道统。
有了道统撑腰,她才敢进京讨个说法。
进京前,她早做好被羞辱的准备,可心底仍存着一丝幻想。民间皆传梁王府明事理,柳师师一介花魁尚能被纳为妾室,她又差在哪里?
然而现实如同一记重锤。杨炯刚一回京,便在冰雪城设下毒计;如今更将她囚于诏狱,百般折磨。
至此她才明白,戏文里的情义不过是镜花水月,这世道终究容不得她一介戏子妄想攀龙附凤。
待出得皇宫,暮色已笼罩全城。
杨炯扶着屠稔稔行至朱雀大街,正逢东市夜集初开。
千万盏灯笼次第亮起,恍若银河倾泻人间,将整条长街染得流光溢彩。
屠稔稔脚步虚浮,不经意间踩过青石板上的糖渍,那黏腻的琥珀色痕迹,原是白日里孩童嬉戏时洒落的饴糖,倒也透出几分长安市井的烟火气。
“松子糖嘞 ——”
“新到的扬州胭脂 ——”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屠稔稔忽觉手腕一紧,已被杨炯拽至糖画摊前。
只见老翁手持铜勺,在青石板上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凰,糖汁流淌间,似有光华流转。
“来京多久了?” 杨炯忽的开口,语调平淡如寻常闲话。
屠稔稔神色漠然,冷冷回道:“尚不足半月。”
杨炯颔首,取过那只糖凤凰递到她面前,糖翅在灯笼映照下折射出细碎金光:“尝尝?”
这糖画却似一根刺,猛地扎进屠稔稔心间。她恍惚想起地牢中,嬷嬷们将蜜糖灌进她指甲缝,引得蚁群啃噬的酷刑,顿时一阵反胃。她挥袖将糖画打翻在地,琉璃般的糖片轰然碎裂,在青石板上溅起点点碎金。
卖糖老翁见状大惊,慌忙赔罪。
杨炯却神色自若,随手掷出一块碎银:“再画朵晚香玉。”
屠稔稔冷笑出声,眼中满是讥讽:“侯爷倒是好心!莫不是想让我死前再领略领略长安繁华?”
杨炯恍若未闻她的讥讽,接过新制的晚香玉糖画,抬手指向远处:“瞧那磨镜的老汉,每日申时摆摊,酉时收摊,五载寒暑未曾间断。”
铜镜映着暮色,将屠稔稔凌乱的鬓发晕染成朦胧的影,“长安城里三万六千户人家,大多不知朝堂风波,只求明日还能支起自家营生。”
“你绕这些弯子作甚?” 屠稔稔满心不耐,瞧着他故弄玄虚的模样只觉厌烦。
杨炯并不作答,径自带她穿行于街巷之间。
转过街角时,忽闻绸缎庄前喧哗震天,只见掌柜揪住个布衣妇人,怒喝道:“偷了云锦还想溜?走!去京兆府!”
那妇人怀中襁褓里的婴儿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刺破暮色。
屠稔稔本能地要上前相助,却被杨炯扣住命门穴位,顿时浑身酥软,跌在他臂弯里。
“这是城西的赵寡妇,” 杨炯指尖微微用力,“她丈夫殁于二公叛乱。”
正说着,巡街衙役已匆匆赶来。
那妇人突然抽出剪刀抵住咽喉,凄厉哭喊:“我儿高热三日不退,救命钱啊!”
杨炯眉头微蹙,阔步上前夺过剪刀掷于地,沉声道:“动不动便以死相逼,成何体统!”
赵寡妇认出是杨炯,哭得愈发悲切:“侯爷救命呀!夫君的抚恤金已停发两月有余,不是说羽林卫护国有功吗?我家那口子,分明是为朝廷尽忠的呀!怎的说停就停呀!”
杨炯心下暗叹,这其中关节岂是三言两语能道清的?羽林卫又怎比得麟嘉卫?能拖到今日仍有抚恤,全赖老爷子从中周旋。
二公之乱本是内乱,单给羽林卫发钱,却对其他军卫不闻不问,早惹得众人怨声载道。朝堂上颜夫子等老臣岂会坐视?停发抚恤金,实则是各方势力博弈的结果,又岂是简单的赏罚之事?
当下敛了神色,温言道:“先顾着孩子要紧!速去仁善堂瞧病,药费记在王府账上。待孩子痊愈,便去东市王府绸缎庄谋个织工的营生。至于抚恤金,颜夫子早已下了停发令,往后莫要再提了。”
那妇人听了,一时怔在当场,待回过神来便要跪地谢恩,却被杨炯伸手搀住:“快些去罢!我也起于行伍,岂会不知你们的难处?”
待妇人抱着孩子匆匆离去,人群中忽有老妪颤巍巍走出:“侯爷,我家孙子也在羽林卫当差,这抚恤金怎的说没就没了?”
话音未落,又有汉子高声接话:“是呀!麟嘉卫的抚恤从未间断,我邻家小子战死于西夏,每月银子都准时送到家,怎的羽林卫就听了?不都是为国尽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