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番外六(终章)

十月的西疆,胡杨林已然镀了层碎金,在阳光下都有些晃眼睛。

楚念旬已经出征了八个月都还未带着大军回来,眼下的定西军军营中,只有一万余人,倒是显得这片营内少有地安静。

木清欢手中抱着个红色的襁褓坐在晒药架下,婴儿的虎头帽上缀着前些日子木青竹刚从岚陵城订制回来的长命锁,在秋风里叮当作响。

案头紫檀匣中整齐码着八封书信,最新那封的火漆印还沾着巴蜀的竹叶,便是最新的一封。

每个月一封书信,里头从来不提打仗的艰辛,多半都是韩律又如何闯了祸,被江言指着鼻子骂,再比如哪个小兵又错把火铳拿反了,险些将后方的伙夫营都给一炮轰走,被楚念旬好一顿罚。

木清欢知道楚念旬是不想叫她担心,便也心照不宣地从未在回信中问及任何打仗的细节。

她只知道,上个月下旬,楚念旬在巴蜀的深山之中寻到了齐王躲藏的老巢,任是率着四万兵马将整个山头围得一只鸟都飞不出来。

山顶上没了食物又断了水,齐王的幽州军没一会儿便撑不住。

起初他们还想要放火烧山,企图杀出一条血路来,可谁知那火刚点着,偏偏又转了风向,火焰蹭蹭直奔着山顶而去,将齐王的大本营给烧了大半。

如此损兵折将,楚念旬几乎没费一兵一卒,便有大批的幽州军主动下山,缴械投降。

而没了兵马的齐王,面对着围剿他的定西军,最终也没肯低头,竟是被活活渴死在山顶之上的。

当楚念旬等人找到他之时,他还维持着那手炮树根试图从地底寻一些山泉水的姿势,可身体却已经僵直,还有虫蚁啃食,显然是死了多时了。

与他们缠斗了这般长时间的齐王身死的消息传回西疆,木清欢读着那书信,总还是唏嘘不止。

但转念一想,仗打完了,待楚念旬将战报上表朝廷,便是他班师回朝的时日。

若是从上月开始算,约摸还有一个月就能到达了。

可木清欢左等右等,没盼到楚念旬,却等来了另外一个人。

“夫人!刘大人的车队到辕门了!”

阿华提着药篓跑来,篓里晒干的雪莲被震得一路飘洒,待他到了跟前之时,都没剩下几片了。

阿华是伙头营里的一个小兵,楚念旬离开之前,便吩咐赵阔给木清欢寻个在边上帮衬着干活儿的。

赵阔想来想去,最终这差使便落在了刚入伍还没一年的这新兵蛋子头上。

于是,在一众人羡慕的目光中,阿华便收拾了自己平日里用的细软,住到了木清欢营房的隔壁,每日便帮着她配药晾晒,偶尔还能蹭上些将军夫人亲自下厨做出的吃食,还能顺便偷师一番,简直叫营中其他的士兵眼馋坏了。

而阿华果真也不负重托,几乎将里里外外的杂活儿都揽在了身上,木清欢平日里甚至连热水都不用自己烧,便会由他颠颠给送来营房。

于是,秉承着「来而不往非礼也」原则的木清欢,更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知晓的各种调料配比,拿手菜烹制方法手把手地交给了阿华。

木清欢抱着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儿子小心地站起身来,又怕外头的太阳照射到他,忙伸手将她亲手缝制的虎头帽往下压了压。

“他来便来吧,你这般着急作甚?那雪莲都撒了,还不快捡起来!”

她好笑地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地上,阿华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的篮子已经空空如也,又赶忙折回身去捡拾,好一通手忙脚乱。

而此刻不远处,军营的辕门处已然炸开了锅。

刘显从一辆八宝团字纹的马车中跳下来,排场摆得颇足,可仔细一瞧,手里却拿着个绣着金线的襁褓,似是十分华贵的模样,还被他用孔雀翎大氅裹了个严严实实。

而咱们的了刘大人正指挥这身旁的亲卫从车上卸货,将二十多个木箱往军营中抬。

“轻些!这箱子里装了个珊瑚屏风,可是大长公主送来的......哎哟我的翡翠如意啊!让你轻些听不懂啊!”

刘显咋咋呼呼的声音响彻了营门口,见那亲卫有些毛手毛脚,他抬腿作势就想要踢。

木青竹缓缓踱步过来,看着这大张旗鼓的一幕忍不住:“刘大人这是把教坊司都搬来了吗?咱们军营中可没有地儿给您放这些。”

他伸出手指,用指尖弹了弹车上的雕花木篮,“这描金纹样,莫不是照陛下龙榻打的?”

刘显赶忙一个箭步蹿上来拍开他的手,“去去去!你懂什么?这可是御赐的襁褓和摇篮!陛下说,若是这上头绣着的金线叫我弄断了一根,便要罚一个月的俸禄!”

木青竹看着刘显这护犊子的模样,好奇地探着脑袋往他怀里一看,那襁褓内竟还有一只镶了东珠的布老虎。

“陛下真是大手笔......”

他笑着道,侧身将那些抬木箱的卫兵让进了营中。

刘显顾不上同木青竹打游击,进了军营便轻车熟路地直奔木清欢的营房而去。

见她这会儿竟然还住在此处,不禁又回头问道:“这营中条件这般差,怎的不换个住处?”

木青竹快步跟上,无奈地道:“将军倒是在沫坨城备了一套宅子,可她不愿去,说是叫娃儿在营中待着,能多沾染些阳刚之气......”

“噗——哈哈哈!”

刘显果然被逗乐了,忍不住笑道:“才一个多月,要甚阳刚之气?弟妹这......”

“我如何?”

木清欢听见外头正议论她,将襁褓放回床上,又让阿华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这才放心走出了门来。

“你又在背后蛐蛐我什么?”

“哪有哪有!”

刘显赶忙道住了口,像是献宝一样大手朝着后头一挥。

弟妹,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木清欢朝他身后看了看,顿时就被那一连串的箱子给吓到.

“你这是作甚?莫不是将京城的百宝阁都给搬来了?”

“......”

刘显扁了扁嘴——好吧,至少比方才木青竹说的教坊司要好些......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册子交给木清欢,挑着眉笑道:“你自己瞧瞧,有大长公主府的,有傅老将军府的,有我兄嫂准备的,还有圣上御赐的......”

木清欢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们送了,你就全给搬来了啊?这路上多难走......”

她翻开那册子,第一面便是一行硕大的字让人无法忽视——「紫檀嵌贝海棠屏风四扇」。

刘显赶忙道:“这不是全部呢,那些个大件的直接叫人送将军府上去了。我特意将我小侄儿能用得上的东西都挑了出来。你快瞧瞧这个!”

说着,刘显总算是能将这一路都当祖宗似地供着的金线襁褓给脱手了,赶忙塞进木清欢的怀里,瞬间如释重负:“好了,这东西我完好无损地送到,届时你可要给圣上写封信为我证明啊!”

“......”

.......

木清欢对于别人想抱自己儿子一事上向来都好说话,只要不是那些个毛手毛脚的莽汉,但凡是好生同她说,她也一般都会让那人过一过抱娃的手瘾。

而自从刘显此番回到军营中之后,木青竹每日能抱自己小外甥的时间就大幅度缩水。

比如这会儿......

“嘿嘿!小侄儿笑一个呀!你子明叔叔给你大元宝!”

刘显抱着小小的娃儿在臂弯里,另一只手拿着个布老虎正逗他玩,见这小娃子好似竟真的咧嘴笑了笑,立马就从自己的荷包内掏出一张大银票塞进了襁褓里头。

“弟妹你瞧见没!这小子定然是觉得他子明叔叔丰神俊朗才这般给面子!”

木清欢被刘显这没常识的模样弄得哭笑不得,出口打击他:“这个年岁的娃儿还看不清东西呢......”

可刘显却半分都不在意似地,将那娃儿托在手中又晃了晃。

“这小子眉眼果真像楚贤弟,只盼着往后性子可别是那冰山一样,若是不然,可不讨姑娘喜欢。”

木清欢斜着乜了他一眼:“你好像说反了吧?我家相公远在千里之外的西疆,在那西京城都照样有人惦记。至于刘大人你嘛......”

刘显顿时垮了脸,又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弟妹你可别提了!你可知京城出了何事?”

“嗯......?”

木清欢眨了眨眼看向他,余光却见木青竹板着脸老大不高兴地走了进来。

“该换岗了,你还要霸占我家外甥多久?”

这会儿,刘显有正事要同木清欢说,倒是大方地将娃儿交给他抱了。

待木青竹出了门后,这才蹭到桌边来,“哎呀,还不是那合阳郡主!原先楚贤弟看不上他,后来又因齐王的关系,把兵部尚书嫡孙的那门子婚事给退了,这不,如今主意竟打到了我的头上来了,你说气不气!”

“这是圣上的意思?”

“那倒不是......”

刘显撇了撇嘴,“据说是那合阳郡主自己个儿去找他爹说项的,直接点我的名呢!”

他这话一出,木清欢原本还当刘显是在吹牛,可看见刘显面上那愁云惨淡的模样,顿时又觉得好似也不像这么回事。

木清欢想了想,又看了刘显一眼,突然就挑唇一笑,似是明白了这合阳郡主究竟是何用意一般。

“哎哎,弟妹!你说这郡主是不是有病?我跟她分明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啊!这倒霉事儿怎的就落到了我的头上?!好在我去求了圣上,此番帮他传旨送赏赐来,他便出面摆平那难缠的安阳侯。若是不然,只怕便是我投井自尽都死不瞑目了!”

木清欢静静地听他说完,突然对他挑了挑眉头:“你真的以为合阳郡主择定你,是蒙着眼睛抓阄抓出来的吗?”

“难道不是?可我跟她压根没什么交集啊!”

“她原先追着我家夫君,可人家不理她。你们自幼时起便是好兄弟,合阳郡主这主意不自然就打到了你的头上,好叫我家夫君往后难堪?我看哪,她这是谁都不爱,婚姻大事却只想着争一口气,面子上好看罢了。这种人,迟早会被自己给作死的......”

木清欢淡淡道,又想到她临行前对合阳说的那句话。

——想来,她定然是被那句「再也不见」给刺激到了吧!

.......

刘显此番来,便打算住上个把月,好歹等到楚念旬班师回营之后,再同他一道回京述职,于是就这样在营中住了下来。

军营中的士兵每日都是有自己的事情在身,唯有这厮上蹿下跳不务正业,一会儿在校场将所有的兵器都摸一遍,一会儿又舔着脸央着木清欢将楚念旬寄来的家书给他当读物。

夜半,军营忽然飘起竹笛吹奏的《月上梢》。

刘显抱着酒坛坐在箭楼,衣摆都被沾湿了些。他挑着眉头看向下方抱着儿子的木清欢,兴致勃勃地道:“本官谱的新曲,小侄子听着定能安眠......”

“军营中宵禁奏乐,按律当杖二十。”

木青竹阴魂不散地出现,他拎着药囊上来,从里头掏出个醒酒丸丢给他,“除非大人明日愿去给马匹修蹄子,倒是可以功过相抵。”

这木青竹的性子倒是同江言有些像,眼下江言还跟在楚念旬身边远在巴蜀,这营中刘显竟又同他也掐上了,二人谁都不愿让步,平日里斗嘴斗得那叫一个欢。

“美得你!”

刘显一个蹿身就蹦了起来,在那箭楼顶上手舞足蹈地同木青竹认真争执着。

木清欢笑着看了一会儿,见怀中的娃子小小地打了个呵欠,于是也不打算再待下去,转身便慢慢走回了屋中。

月光透过窗格照进了屋内,一个打开的红木信匣中,楚念旬的第八封信正静静躺在最上层。

木清欢摩挲着上头那「安好勿念」四字,嘴角慢慢就弯了起来。

帐外传来木青竹与刘显的拌嘴声,越来越近,混着秋虫唧唧,竟拼凑出几分西京城街市般的喧闹。

小小一个的娃儿忽然在摇篮中蹬腿,睡得有些不安稳,摇篮边挂着的拨浪鼓撞出清越的声响。

木清欢将最新晒制的雪莲香囊取了个来,小心地系在摇篮边,看着那香囊里面褐色的花瓣,忽然就想起楚念旬来信中所写:“巴蜀多桂树,花开时香透重甲,只是花不易存,便寻了荔枝蜜制成桂花蜜数罐,待大军返程时带给你......”

木清欢有点想笑。

这厮还每日惦记着给自己捎吃食回来,却不知如今满世界都知道他楚念旬添了个儿子,却唯独这个爹不知道。

待那时,也不知他手里的这几罐子蜜还拿不拿得稳。

木清欢看了看窗外枝干都已经光秃秃了的树。

等那人归来,巴蜀也该是桂子落尽的时节了。

她突然就想吃蜜了啊......